《奇书共享》《一滴泪》(45)——回家
希望之声广播电台,下面请您收听长篇连播节目。今天我们将继续为您播出巫宁坤先生的自传小说《一滴泪》。
【希望之声2019年3月1日】(长篇连播)
事情的变化来得突然,虽说不是完全出乎意料,却也简单得不可思议。复杂的感受让我不知言从何起。“你回家,保外就医。”那么简单,那么说一不二,正如当年不经审判一下就罚我无限期的劳教。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听任社会主义政治风云的摆布!自从那个四月十七我被押上囚车之日,三年多的黄金岁月被糟蹋了。我无日无夜不梦想释放回家。现在我恨不得马上回到亲人身边,可是又觉得前途茫茫。会思想的芦苇连思想也不会了。我疲惫不堪,连怨恨的力气也没有。我只想摆脱几个月来如影随身的死亡的威胁。
第二天早晨,我告别了同班的难友,爬上大车,从人事干部手里接过一张硬席火车票和保外的文书。我必须在天津换车,于是我下车后坐上一辆三轮车直奔幸福里岳母家。熟悉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行人似乎不真实。我真的是在生者当中吗?在胡同口,我撞见了怡楷的一个侄儿,四年前最后一次见面他才六岁。他没认出我,正如不久前一丁来探监时背给我听的那首唐诗里说的,“儿童相见不相识。”他一定给我的囚首垢面吓坏了,一认出我来就飞奔回家,用最大的嗓门儿喊道:“老姑父回来啦!老姑父!”我的岳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泪流满面,马上就去给我泡一杯热茶,老人家知道我爱喝茶。我告诉她我是被批准保外就医回家,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怡楷的众位兄姐看到我的惨状都流泪了,但庆幸我活了下来,又放了出来。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只说大家给我送去的昂贵的黑市食品救了我的命,想让老人家感到欣慰,反而又引她流泪。当时一毛住在大姨家,就在附近,三姨去领她回来。我女儿起初不认识我,过一会突然想了起来,一下扑到我怀里:“你是爸爸,妈妈带我去那个好怪的地方看你。噢,爸爸!我不让你再回那个可怕的地方去!”我答应她我决不回去,姥姥听着又流泪了。
第二天一早,我先给怡楷发了个简短的电报,告诉她我四号到家,然后就先搭火车去北京看望老母和妹妹。那天正好是“七一”、中共的四十大寿。天安门城楼上高悬着毛泽东巨幅画像,相形之下,下面的行人好像小人国的侏儒。我想起五年前我从观礼台上遥望他踌躇满志向广场上狂呼“万岁”的游行队伍挥手致意,又想起一年后他用“阳谋”坑害了无数知识分子,两年后又搞“大跃进”,不知又害死了多少人。一座座新建的高楼正面悬挂着红彤彤的条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成立四十周年!”,和公车上面有菜色的乘客、沿街食品店里空空如也的橱窗,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想起十年前初次来到这座古城新都时犹如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土的感受。现在我觉得更像一个从死亡归来的游魂,我口袋里的保外文书把我和首都的芸芸众生划清界限。这些好人会怎么想,若是他们看到我的身份证件?他们会不会,像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中那个小城镇安分守己的居民看到新释放的犯人华尔让的黄护照时那样,吓得退避三舍?或者,他们会不会,像小说中那位慈祥的主教那样,为一个“危险的犯人”提供食宿?幸好我不需要到一个小旅店去求宿,而受到老母和妹妹泪如雨下的接待。
我们之间没有多少话要说。有什么可说的呢?我活着来到她们面前,这就够了。其余的就意在不言中了。下午,他们陪我到附近的陶然亭公园去散步,离半步桥也不远。我一点也不“陶然”,只能和亲人一起欢庆我从死亡的阴影里归来,明媚的阳光闪耀着新生活的希望。